【茶与诗——文人生活对艺术的渗透】空寂的禅定之清,到宋代便失去了魅力,“九僧”便遭到了许洞的嘲弄(见《六一诗话》) 。 在郁郁乎文哉的时代,诗境之清以另一种新样的面目出现,即以书本为诗 。 宋诗不以现实生活为源,而以书木为源,非是宋人不知生活是艺术的源泉,而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认识到,越来越世俗化的现实生活,与诗的古典形式已不相和谐,以现实生活入诗,往往容易显露出村形俗相,宋初盛行于官僚士大夫之中的“白居易休”,即流为“有禄肥妻子,无恩及吏民”式的粗鄙诗风(见《六一诗话》) 。 那么出路在哪里?只好向古回归,一头扎进书本中去,用“陈言”之“灵丹”,来消除“人间烟火气”,以期达到格高韵远的古雅的清境,所谓“搜肠搅文字,毋乃太清邪”(刘克庄《隔竹敲茶臼》) 。 这种清空古雅的清美追求,以黄庭坚及江西诗派为典型代表,苏轼说他初见鲁直诗文时,“耸然异之,以为非今世之人也 。 ”(《答黄鲁直书》)又在《东坡题跋》中说:“鲁直诗文如蝤蛑瑶柱,格韵高绝,盘飧尽废 。 ”徐积亦称“鲁直诗极奇古 。 ”(《节孝先生语录》)知乎清之境的发展,便能更深一层地了解宋代诗人的处境及其探求诗歌发展路径的努力 。
再次表现为清味 。 味清,也是由茶带来的审美趣味的新变化,前文已论说过茶味诗味之厚薄,这里延伸一二 。 茶味之清,首先表现在淡,淡是文人茶味的根本特点 。 这种淡,不是寡淡,而是轻淡,其味觉是丰富的,味感是微妙的 。 中唐以后、尤其是宋代形成的对淡美的崇尚,既与近世文人志气性情渐趋平易浅近有关,也与“身世洒落,神观冲淡”(黄儒《品茶要录》)的气质美风度美相表里 。 茶味之清,又表现在苦 。 淡得带苦味儿,是中唐以后尤其是宋代诗歌淡美的特质,这是近世文人由神圣坠入平凡以后既苦涩而又新鲜微妙的心理体验:“还是诗心苦,堪消蜡面香 。 ”(齐己《谢*[氵+邕]湖茶》)闻一多先生在论晚唐诗人贾岛时说:“初唐的华贵,盛唐的壮丽,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,都已腻味了,而且容易引起一种幻灭感,他们需要一点清凉,甚至一点酸涩来换换口味 。 ”(见《唐诗杂论》)中唐时开始出现苦吟诗人,而苦吟诗人的诗多追求清苦味,所谓“酸吟尚极清 。 ”(贾岛《病蝉》)宋代诗歌淡美风格之代表梅尧臣的诗即是苦淡,欧阳修的“近诗尤苦硬”(见《六一诗话》),道出梅诗——也是整个宋诗平淡之味的特点 。 宋诗淡得苦,既是文人生活的反映,也是艺术上刻意追求的结果,刘溪须即曾说黄山谷“宁苦勿俗”(《退庵随笔》) 。 宋代文人,对这种艰难锻炼出来的淡淡苦味儿,是非常醉心的,那是宋人诗味的精髓!方回说近世有以“苦涩以为清”(《桐江集》卷三“跋遂初先生尚书诗”),其实晚唐两宋已开其风气之先矣 。
茶在新、清之外,还有一个禀赋,是灵 。 韦应物《喜园中茶生》称“此物信灵味”,《东溪试茶录》亦曰:“庶知茶于草木为灵最矣” 。 茶之灵与中唐以后诗人所追求的“趣”有着相通之处,茶是“至灵之物”,而趣是性灵的闪光,是“凭灵心妙悟的”(朱光潜《诗论》),诸如理趣、情趣、意趣、物趣、野趣等,都是诗人对审美客体的一种灵性独具的解会与妙悟,从而生发出新鲜而具有启示性的趣味 。 有了趣,才有诗味 。 宋代以来标举性灵的诗人、文人,如杨万里、永嘉四灵、公安三袁等,都是酷嗜茶茗的,古代的小品名家差不多都是茶客,甚至到近现代的周作人等,也是嗜茶的,大概是饮茶有助于性灵生发的缘故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