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之清思,具有冷静的特点 。 茶的兴奋与酒不一样,酒的兴奋由于血液循环加剧、心搏加快、体温上升所导致,表现为意气情感的摇荡勃发:而茶则主要是大脑的兴奋,大脑愈兴奋,情绪愈平静 。 酒,是热性的兴奋;茶,是冷性的兴奋 。 酒后作诗,“百川皆乱流”,诗思如惊风急雨,飘忽无端;而茶后作诗,则能沉思静虑,安排精密 。 唐人李中的“静虑同搜句,清神旋煮茶”(《宿青溪米处士幽居》),即写饮茶后清神澄思去“搜句”的冷静创作状态 。 陆游对酒后茶后创作状态的差异也深有体会,其《病酒新愈独卧蘋风阁戏书》诗曰:“自烧沉水瀹紫笋,聊遣森严配坚正 。 追思昨日乃可笑,倚醉题诗恣豪横 。 ”所谓森严坚正者,乃与豪横相对,言其安排严整 。 又《大雪歌》曰:“石鼎煎茶且时啜,题诗但觉退笔锋 。 ”所谓退笔锋,即不似酒后所作的锋芒毕露,而是沉敛平静 。 酒后诗思快而“乱”,茶后思路敏捷而有序 。 酒发天才之性,茶助人才之思 。 酒后灵感,不思自来;茶后灵感,思而忽来 。
由于创作思维的冷静沉潜,故而作诗不是天马行空式的虚浮,而是细致入微,将创作注意集中到细微处,对句、对字,悉心“琢”、“炼”:“香浮鼻观煎茶熟,喜动眉间炼句成”(陆游《登北榭》);“诗琢无玉瑕,文字搜奇怪 。 ”(梅尧臣《答宣城张主簿遗鸦山茶次其韵》)务使诗歌达到“诗成句法规正邪,细窥不容铢两差”(惠洪《和曾逢原试茶连韵》)的工致细密的精美境地 。
茶之清思的特点,使诗歌创作的理性思维成分增多,而形象思维特点有所减弱 。 茶之清思,使诗歌更加精致了,但也有伤于意境的浑成 。 清思,使诗歌创作的书卷气、文雅气加重了,但性情的成分却减少了 。
其次表现在清形,就体格骨相而言,中唐以后之诗,渐改盛唐的雄壮粗犷,而变得工秀小巧、清寒瘦硬 。 茶形的特点与之相通 。 苏轼的“列仙之儒瘠不腴”(《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》),言其瘦;杨万里的“上山摘芽得苦硬”(《谢木韫之舍人分送讲筵赐茶》),言其硬;而茶形之小及茶性之寒自不待细说 。 茶形诸特点,即茶形之清 。 陈衍评宋诗,谓之“清而有味,寒而有神,瘦而有筋力 。 ”这不也是在评茶吗?
诗形之清,就工秀小巧而言,典型地体现在近体诗上,大历十才子即已肇始其端,施补华《岘傭说诗》中便指出“大历钱刘”之诗形是“清气中时露工秀” 。 后来元白律诗,承其形制 。 形之清的瘦相、寒相,苏轼“郊寒岛瘦”可谓一语中的 。 韩愈、孟郊的“横空盘硬语”,其实是在硬字上下功夫,孟郊之硬,骨格小,而退之硬,骨格大,但都属于瘦硬之美 。 如果说大历十才子的形清以工秀为特点,中唐元和长庆之际的形清以瘦硬为特点,则降至晚唐便以寒俭为特点了,显出枯涩、寒苦、幽僻、细弱之形态 。 苏轼《东坡志林》论司空图诗,“恨其寒俭有僧态”,“寒俭”,即僧之清,晚唐诗可谓是茶、僧、诗一味且一形了 。 元倪瓒的“神清又似孤山鹤,瘦骨伶仃绝爱僧”(《静寄轩诗三首》其三)也是以寒瘦为清 。 而韩偓等尖新清弱的诗形, 更宛然女性线形的词的形制了 。
宋代,对中晚唐几种清形的继承,各循其性情之所近而趋尚之 。 江西诗派尚瘦硬,近中唐:四灵“复就清苦之风”(严羽《沧浪诗话》),近晚唐:梅尧臣的“苦硬”及“以琐屑为清新”(纪昀评其《闲居》)的形相,在于中晚唐之间 。
再次表现为清境 。 茶之清体现于诗境,主要是清寂,类乎禅境的空寂 。 得此清的,首先是僧人之诗,《诗筏》曰:“唐释子以诗传者数十家……尝见刘梦得云:‘释子诗因定得境,故清 。 ’”定,即禅定,定境之清,即清寂、空寂 。 黄宗羲亦云:“诗为至清之物,僧中之诗,人境俱夺,能得其至清者 。 ”(《平阳铁夫诗题辞》)人境俱夺之清,也即是禅境的空寂 。 受僧诗清境的影响,士大夫文人所作的具有禅味禅趣的诗,也染上了这种清寂 。 清寂、空寂之清境,着意排斥鲜活生动的人世生活,而追求那种没有“人间烟火气”的诗境 。 方回曾说:“晚唐诗料,于琴、棋、僧、鹤、茶、酒、竹、石,无一篇不犯 。 ”(《瀛奎律髓》)而这些物事,在文人眼中都是清物,朱权《茶谱》“茶架”条曰:“予制以斑竹、紫竹,最清 。 ”对空寂清美的崇尚,是晚唐文人心胸浅狭,而崇雅尚格的体现 。 诗境愈空寂,诗格愈高,所谓“诗无僧字格还鄙 。 ”(郑谷《自贻》)